缘豆

雀台引 Chapter.1 白雀起,玄鹤灭

才过完晚秋,玄苍却已开始飘雪。尽管身处北地,今年的初雪也未免有些早到。北风夹杂着零落破碎的雪花,掠过断壁残垣,呼号着几乎将整个玄苍都笼罩起来。花木亦过早凋零,甚至已覆上了一层薄雪,若是不慎擦肩过,便会抖得一襟洁白。昔日热闹的断鹤都城,已难觅人烟,街道上全是倾倒的屋舍和军队踏马而过之后泥土留下的痕迹。偶尔可见寒风中一团明亮的火光,那是士兵遗留下的火把。即使是如此的凛风也无法湮灭,火焰仍耀眼地跳动着,仿佛在向这里昭示,生机勃勃的雀台即将君临这片土地,而玄苍公的这片江山,从此将沦为一方大国之郡。



气数已尽,就算是玄苍公似乎也无力扭转此时的局面了。透着胜利的号角声从青竹宫门外传来,伴着厚重而有些仓促的鼓声。宛如一把巨锤,应着门外的鼓点,在玄苍公的心口沉重地敲击。他的白须此刻也不复往日那般束得齐整,悉数凌乱地从耳侧垂下。大殿里光线暗淡,他的面容上亦不见一丝光芒。纵使眼眸微抬,从中却寻不到希望,只是无尽的深褐色,仿佛通向一个无底的尽头,空洞而失神。他取下帝冠,捧在手中。摩挲过其上精致的花纹,那些纹路倒映在眼中,幻化成一缕云烟,轻抚中他仿佛最后一次看见了这片河山。



鼓声和号角声渐渐逼近,大殿右侧,缓缓走出了一名女子。她的步伐不紧不慢,径直向着玄苍公而去。昔日的红翎华裳已被她褪下,只一身素衣,青丝轻绾盘在脑后,着一支翠玉珠钗,仿若二十年前她刚入宫时的模样。她捧着一壶酒,白瓷的壶面被擦拭得光滑,甚至偶尔反射出一星光亮。她缓缓踱步到龙椅一侧,轻唤了一声眼前人。玄苍公的身形一顿,待转过头,眼中复又敛回一缕微光。



“黛后……”


“我已将七儿托付给苍氏,圣上只管放心便是。”

 
 

她轻轻将手覆上玄苍公的左肩,眼眸中流转着数十年如初的柔情,只是此时,那眼波中难免流露出一番苦涩。



“苍氏……唉,这数十年来,是朕亏待了他们。”



往昔的画面在玄苍公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:曾年少时,诵诗与同游;烽烟与烈酒;凯歌与觥筹;称君与俯首。世代交好的玄氏和苍氏,本应一如既往,共治河山,可自心高气傲的玄苍公登基后不久,便为奸臣所挑拨,以苍氏意欲夺权为由,屡屡贬谪苍氏。过去玄氏为帝,苍氏为相的局面,几乎在一夜之间便被玄苍公颠覆。但尽管如此,苍氏依旧忠诚于皇室,虽然氏族中怨声不少,最终也都被苍氏主君所劝服。



可也正因玄苍公一意孤行,玄苍两氏嫌隙已生,表面上盛世太平的国家实则暗波涌动、内忧连连。最终,隐匿在皇臣中的一股异族势力投靠雀台,与雀台里应外合,一举攻入了都城。

 
 

“苍氏这些年虽受了委屈,可苍氏主君却是最识大体的。如今玄苍遭逢这等灭国之灾,世代忠于皇室的他们定会出手相助。”

 
 

玄苍公微微颔首,仿佛在思索什么。可心中忧虑还未来得及出口,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青竹宫门便已被攻破。



寒风扑涌进来,熄灭了殿内的灯火,本已昏暗的光芒此刻更是几近消亡。雀台大将步入正殿,铁靴与大理石地板撞击发出的清脆声,听来却是这般令人心悸和惶恐。



大将的手覆上剑鞘,背后殷红的披风尽管历经一路风尘,却仍如鲜血般明亮。他面庞上的些许褶皱包裹着征战的风霜,身后随风拂来的雪花轻沾在他铁盔下露出的须发上,很快便消融了。即使经过了这多些天的行程,在他的眼神中也难以寻到一丝疲惫,反倒是充满着锐利的光芒,仿佛在告诉面前的国君他已胜券在握,他们也不必再做垂死的挣扎。



“断鹤城已被我等雀台军包围,玄苍公,你降是不降?”


“若肯归降,便留你玄苍作为北方一郡;若不降,今日我等便灭尽你这江山。”

 
 

这宣示字字响亮,顷刻间寒风也袭来得更加汹涌,仿佛要与这军队一同将屋宇撕破。



对面却未传来回应。玄苍公僵硬地抬起眼眸,望向宫门外——此刻这世间的颜色竟是这般单纯,一半墨色,一半白色,是将士们的铁盔,是漫天的飘雪,和依稀可见的远处模糊的山峦,也不知如今这番光景究竟该称为壮观还是荒凉。



短短数秒后,玄苍公便收回了视线,不再理会殿外步步紧逼的威胁。他凝视着黛后,一瞬间眼神疲惫而苍老,有些干涩的嘴唇微张,却未作出任何声音,依他的模样,似是向她默许了什么。



黛后的一只手轻轻抚上玄苍公的脸,朱唇间流露出一丝笑意。她抬起酒壶,微微仰首,纵使一身简朴,如江湖女子这般提壶饮酒,也依然礼仪周到,不失典雅。



饮毕,她走到玄苍公面前,取下了那支翠玉珠钗,将珠钗和酒壶放到他手中,继而在他身旁坐下。她倚在玄苍公怀里,青丝从脸侧散落,眼角不知何时划过一滴泪。阖上了双目,一切归于黑暗,渐渐地黛后感到周遭仿佛都平静下来,无风也无声,只有右肩感受到,玄苍公的手掌透过衣纱传来的温热感。



在这深宫红墙内,为了博君欢喜,她也曾算尽聪明,只是到头来,富贵也好,权力也罢,都不过一缕烟云,虚缈而短暂。她唯一庆幸,是到终了,终得与君王一道共赴河山。尽管此程,身已作灰,亦无怨无悔。



怀中人的气息渐渐淡弱,玄苍公始终低垂着眼眸,来人如何他已全然不在意。仰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,长袖一挥,白瓷酒壶便被掷碎在一旁,放在身侧的帝冠也被掀落,滚下两层台阶。随即玄苍公亦闭上眼,揽住黛后右肩的手将怀里渐趋僵硬的身体搂得更紧,另一只手则紧紧攥住珠钗。

 


殿中仿若是一幅被定格的画面,一切寂然,惟有大将的殷红披风在寒风中鼓动着。那一句宣示后,大将未再作声。他目睹这昏君,纵使是在如此的亡国之际,仍为黛后留了最后一份柔情。

 


当最后一丝气息消逝,空气似乎才重新开始流动。殿外台阶上,快步走来一个士兵。他径直走到大将身后,弓腰抱拳说道:“大将,在下已带领士兵搜过青竹宫后寝,并将宫内所有皇室带到殿外,如何处置?”

 


大将尖锐的目光依然凝视着殿上的两副身躯,只几秒后,他答道:“玄氏以外,全留活口。玄氏的亲臣,作为俘虏带回雀台。”

 

“是。那苍氏呢,需要灭口吗?”

 

“不。”大将思索了片刻,随即转过身来,面向宫门外,迎面拂来阵阵飞雪,扑落在他的须发上。

 
 

他的目光似乎投向了远处的群山,风雪中只能依稀辨出那模糊的轮廓。群山之上,是绵延千百里城墙。烽火台已不见青烟。它也无声,只默默地观望着这片即将易主的土地。大军迫近之时,它也曾向百里外的苍氏燃起都城求救的烽火,却迟迟未等到援军到来,只得眼瞧着君王饮下断肠毒酒。这断鹤城,于是便成了雀台军的囊中之物。

 


 “放过他们。圣上自会安排。”

 
 

 语毕,大将与那士兵一同步出大殿,垂眼看去,阶下有数十人被几名士兵包围住,跪在殿前。看打扮,多是内庭里的妃嫔和下人,见大将走来,连滚带爬地挪到阶前,磕头向雀台军求饶。而这其中,有三个少年,虽是跪姿,却腰板挺直,不曾俯首,面上尽是决然与不屈之色。最大的看上去约弱冠年纪,在他怀里,护着两个姑娘,约摸豆蔻年华,而那最小的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垂髫。

 
 

大将走到他们面前,细细打量着他们。那最年长的一个,眉宇间仿佛流淌着壮志凌云的傲气,星目中的寒芒,与大将少年时颇有几分相似。自始至终他一直昂首,目光也未曾有过一刻游离,即使是身前投下了铁盔的阴影,那眼神也凌厉得似乎已将这钢铁穿透般,聚焦于远处。

 
 

他怀中的少女,虽在努力掩饰却仍止不住身体的颤抖,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受了惊吓,或许后者更甚。正是美好的年纪,却不得不经历、甚至目睹自己的家国被颠覆,对于这些孩童来说,确是难免有些残忍。

 
 

此刻大将眼前的,是敌国的未来;而他腰间长剑象征的,是圣上要的未来。皇命如天命,天命不可测,皇命不可违。这是白氏的盛世,玄氏难逃牺牲。大将微微俯身,布满粗茧的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大皇子的头,尽管最后,皇子的眼神亦未有半寸敛回。大将随即便起身,背向众士兵。方才他在大皇子眼中仿佛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,然而此时此刻私心也难作祟。他有着些许无奈地闭上眼,下令道:“诛灭玄氏。”

 
 

北风席卷着残落的枯叶和沙砾,盘旋着向穹宇而去,灰云也回应出更大的雪势。飞雪渐急,青竹宫内的哭喊声也在大雪中湮没,被烈风所挟,飘卷着向远方而去。空中回响起悠久的钟声,不知是谁敲响了主殿后的古钟,似乎在昭示这茫茫白雪遮掩了山河,也覆断了玄苍的前路。

 
 

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,只有日月在这孤冷中交替。三天未停的大雪终于息止,云层得以留出阳光透落的缝隙。殿前的积雪也慢慢消融,那触目惊心的鲜红色也被裹挟着,仿佛洁白幕布上绽开的花,被风揉皱然后一同消亡。

 
 

 大将和军队带着捷报回到雀台,迎接他们的是接连几日的笙歌和美酒,宫内歌舞升平,宫外盛世安康。举朝上下,甚至民间,都在为雀台军的凯旋而喜悦。

 
 

“曾经玄氏与苍氏一同征讨北部龟夷国,龟夷被灭之后,玄氏称帝,立苍氏为相。然而当今玄苍公一意孤行,致使两家分裂,在这危难之际,苍氏为保自身周全,定不趟玄氏这浑水。”

 

“将玄氏灭口。若苍氏不出手相助,便不必理会他们。朕自有恩惠施加于苍氏。”

 
 

出兵玄苍之前,金雀殿内,圣上这般对大将说道。半月后,大将带着圣旨回到玄苍。


苍氏的宅邸内,主君接过大将手中的圣旨。主君的两鬓须发已然花白,身骨看上去却依旧硬朗。身穿的墨色长袍上绣着瑞鹤,竟也有一番仙风道骨的味道。主君双手作揖,头微埋于双臂之间。他双目微阖,不作声色。

 


他的脑海中,浮现出几日前的画面。

 
 

一个丫鬟抱着一个孩子,不停叩着苍府的大门。尽管身披一件羊绒斗篷,衣装也因路途奔波而沾染了雪和泥。表明来意后,下人带她进入内厅,刚入屋门,她便跪在了主君面前。

 
 

“主君,这是圣上和娘娘的七子。一日前娘娘以快马送我来此,嘱托我千万要将小皇子送到您的手上。”

 
 

“主君,雀台军已经入境,很快就要攻入都城。娘娘托我传话给您,苍氏万万不能出兵,玄氏被灭,与苍氏毫无瓜葛。如此,雀台帝君断会相信玄苍已决裂,定会留苍氏一条生路,玄苍才有后日可期。”

 

主君坐在红木椅上,不为所动,抬起一旁的茶盏,未抬眼便说道:“黛后倒是清醒得很。可玄苍之间确已不和,她又如何断定我会护这孩子。”语罢,抿了一口清茶。

 

 “主君,如今圣上和娘娘有难,这是玄氏唯一能护住的血脉,主君您行行好,收留这孩子吧!”


 

 这丫鬟用近乎哽咽的声音乞求道,并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。那响声干脆而利落。

 
 

静默,沉默。一分钟后,主君缓缓踱步到她面前,抱起了地上的孩子。

 
 

“剑走偏锋,黛后这步险棋也算下对了地方。”

 

 而此时,苍氏主君站在大将面前,微微叩首,低沉却充满底气的声音之中没有一丝波澜,他向眼前之人回应道:“谢皇恩。”

 
 

 待旧宅一切安置妥当后,苍氏在大将及内府军的护卫下,进驻青竹宫。自此,玄苍立为雀台北部一郡,苍氏主君被立为首任郡主,之后世代承袭。十五年后,苍氏主君故,其最幼养子,亦是苍氏的新主君——苍余七,继任郡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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